山村治病

泥泞是因为昨天下了雨,收割过的稻田里新生的芽苗也将全部被冻死了。川东地区的秋天会把潮湿的空气凝结成水雾,遮天蔽日,直到中午时才会在太阳的努力下消散;在那之前,太阳也只是朦胧不清的模糊光斑。大雾之中,秋霜洒了一地,不过霜不会凝结在活物上,它们是属于死亡的冰晶,就像川东地区的雪。
也正是因为这造霜的秋天,脚下的泥泞并不如夏日般严重,我们可以踩着路边冻僵的枯死草叶前进。王建军医生走在我前面,这个五十六岁的老头似乎连能量也比我多一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甚至让我感到一丝难解的闷热。
到达垛子沟时已过了10点,看起来这段号称2小时的山路只用去了我们1个半小时多点的时间。没办法,要到这个偏远小村的公路建好,至少还要等两年。
村子里依然是大雾缭绕的样子,只是这雾里还夹杂着其它的气味——火药和烧掉的纸钱。我还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看起来确实是有法事了。
小村的队长朱有明赶了过来,昨天我在医院见过他,他还是一脸心急如焚带着恐惧的样子,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焦虑。
“情况怎么样?”王医生问,“还是老样子?”
“说了又不听,今天比昨天还闹热。人都去那里了,”朱队长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指了指敲锣打鼓的方向,“又有人说搞道士那一套不得行,今天又来了一群搞月术的。”
“月术”是这一片对“耶稣”的讹称,近几年来基督教开始渗透进川东的农村地区,传来传去变成了月术,有三四个信徒多的村子已经建起了十字架教堂。昨天朱队长已经跟我们说了,垛子沟还不是一个基督教村,村子里只有两个老太婆信。但现在居然也请了来做法事,看来他们会尝试所有可能,直到免于恐惧。
“那我们就赶紧去看病吧。”王医生说,毕竟我们来这里也不是做其它的。
“两位医生不先歇一歇?吃点茶水。”朱队长说着,但他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急切。
“不用了,看病要紧。”王医生说,我也跟着点点头。
“那就先看刘淑芬家的姑娘,走嘛。”
垛子沟前几天忽然出现了一种怪病,除了一个婴儿,村子里十岁以下的小孩似乎都遭受的莫大的恐惧,一直全身颤抖,听见声音就躲起来。朱队长说前几天已经在乡里请医生来看过了,但没有得出结论,只好又到县医院把我们请来了。县医院没有专业的心理医生,只有我曾经拿过一个辅修学位,又正好在神经科,就和王医生一起来了。
敲锣打鼓的声音停了下来,又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我竟被吓了一跳,感到一阵愠怒,声音消失后我抱怨说:“不是说病人都害怕吗?还这么搞?”
朱队长似乎也莫可奈何:“没办法,都说是中了邪,要祛邪放炮。”
“只怕病情会越来越严重。”
“唉。”朱队长也只是摇头。我们这时也到了第一个病人的家——一栋新盖的二层小楼,贴着白色的瓷砖,一扇刷了白漆的大门上贴着一些道家的符文,门楣上还挂了一大株艾草,门口的街沿上还堆积着一大堆纸钱的灰烬,一些钱角没烧尽。
刘淑芬非常肥胖,肥大的乳房和肚子在紧身的衣服上勾勒出了她身体的扭曲形状,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喘气。
“这是县里来的医生。”朱队长介绍到,“这个是王医生,还有吴医生。”他指了指我,“你男人呢?”
“做法事去了。”她说话似乎都会喘,看起来也需要治疗,但我们必须处理更重要的问题。她盯着我们,似乎有了希望,“走走,医生,她一直躲在自己屋里,急得我饭都吃不下。”她开始抹眼泪了。
“那我去叫你男人回来,你领医生去看病。”朱队长又扭头对我们说,“二位医生多担待。”然后便走了。
“不要紧张,要……”王医生摇了摇头,似乎差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女儿这个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初三那天,刚刚从她外婆那里回来,她外婆过生,早晓得就多留她在那里耍几天了。”刘淑芬说着,带我们走上二楼,“就是回来那天晚上,全都得病了。她推开门领着我们走进去。
这是个典型的小姑娘的卧室,浅绿的被子在床上突兀着,我们9岁的病人正把自己自己蒙在被子下面。
“外头放炮把她吓到了。”刘淑芬解释说,抹着眼泪,“医生吃不吃茶。”
我倒是想喝一杯水的,但王医生马上回答说:“先看病,看病要紧。”
刘淑芬点点头,坐到床上开始安抚自己的女儿,然后她从被子里伸出了一个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面一双带着明显恐惧的眼睛看见了我们,便马上又缩了回去。
刘淑芬求助式地看着我们:“她还是怕。”
王医生看了我一眼,看来是该动用我的心理学辅修学位了。我把诊疗箱放到地上,心里没底地走到病人身边,恐惧在盖住她的被子上颤抖得非常明显。
“小姑娘,”我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样似乎能让我表现得温柔一点,“不要害怕,我们是医生。”我回头瞥了一眼王医生,他已经把诊疗箱放到了地上,正在往外面掏听诊器和血压仪等基本诊疗设备。
陷入的恐惧的病人并没有答话;“从她得病那天就没说过话,”刘淑芬轻轻拍着自己的女儿,外面的又想起了锣鼓声,“村儿里所有得病的娃儿都不说话了,怕是……”她突然停下来,又压低声音继续说,“中了邪!”
当然在我这个连中医也并不相信的医生眼里,“中邪”当然还要更加天方夜谭。不过我并没有表现出这一点,我心里想的是这些孩子可能正经历一场“群体性恐慌事件”,而要治好他们,必须要先找到诱发恐慌的原因。朱队长昨天到县里找我们时已经说过村里的大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们必须从这些全身发抖的孩子身上寻找原因。
“小姑娘,不要怕。”我心里琢磨着首先应该给她带来安全感,“医生叔叔来了,会保护你的。”我轻轻坐到床上小姑娘身边,我似乎感到小姑娘的颤抖有所减轻了,当然那很可能是错觉。“小……”我正要继续说,却发现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地问。
不出意料,她母亲帮她回答了问题,“叫周敏。”
“小敏,不要怕。医生叔叔在这里,让叔叔检查一下,检查了就再也不用怕了。”我琢磨着措词,“没有怪物来伤害……”
听到“怪物”二字的小敏向后退缩了一下,这么说来村里孩子的恐惧症和某种“怪物”有关?我开始隐约感到大概有人故意装怪吓到了这些孩子。但我忽然想起朱队长说过村里有村里有8个10岁以下的孩子,除了最小的婴儿,其余7人都出现了症状,其中还包括一个2岁的幼儿。要知道,要将一个两岁的幼儿吓得默不作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单靠装神弄鬼怕是不成的。
王医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数字血压仪。打开血压仪后递给了病人的母亲,然后示意她给自己的女儿戴上。
“敏儿,来。”肥胖的母亲探入被子的缝隙,把血压仪缠到了女儿的手臂上。
“缠紧点。”王医生在一旁指示。
“小敏,告诉医生叔叔,我们把它抓住。”我没有使用怪物这个词。
被子晃动了两下,小敏似乎在摇头。这是个不错的进展,虽然她不说话,但她仍然在回应。
我思索着,决定提出这个问题:“告诉医生叔叔,有怪物吗?”
小敏的身体又颤抖了一下,十几秒之后,她居然点点了头。
果然有人装怪!我现在几乎已经确信了这一点,但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样的……”我意识到她可能只愿意点头摇头,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它很大很大吗?”
小敏连点了两次头。如果很大的话也许我们能很容易找到真正的原因。“比房子大吗?”
我预计的是摇头,但小敏在继续点头!比房子还大的怪物?一阵疑虑略过我的心头,我感到背部一阵凉意,似乎我也已经被小敏的恐惧所感染了。而旁边的小敏的母亲,似乎也是头一次觉察到小敏的故事,露出了惊讶且无可遮掩的恐惧,似乎她也开始随着小敏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小敏不要怕,”我必须给她安全感,“告诉叔叔,叔叔有办法打败它。”
小敏默不作声。
“你在村里看到它吗?”我继续问。
小敏点点头。
“它还在村子里吗?”
小敏又点了点头。
我感到了一阵确定无疑的寒意,王医生也一脸疑虑,他敲了敲刘淑芬的肩膀,让她把小敏手臂上的血压仪取了下来。
数字血压仪记录了小敏的血压和心率:血压114.9/66.3mmHg,心率89次/分。略高但还算正常,考虑到小敏现在的状态,原本还以为得到的数据会更高。
我看着王医生,他示意我继续,看他的表情,像是在说:这背后肯定有什么事。
“它会咬人吗?”
小敏在思索,接着点了点头。
我开始感到一股莫名而来的不安,“它咬了人吗?”
小敏却摇了摇头。
“它在村坝坝里?”村子中间有一个近200平方米的小广场,村里的房子都是围着它建造的。
小敏摇了摇头。
那会在哪里呢?我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它是在天上吗?”
小敏点了点头。她的母亲在旁边发出了一声惊呼,她面色惨白,粗壮的手臂已经颤抖得非常明显。
我也感到手心渗出了冷汗,尽管我不断地在心里想自己解释这可能是受到了之前所谓的“中邪”的心理暗示,但无神论的我还是无法驱散心理不断郁结的不安和焦虑。我还需要问一个问题:“它比村子还大吗?”
小敏点了头。
鞭炮声再次突然出现,顿时把我手心的汗扩散到了全身。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收到了这突然而来的惊吓,但从那一刻起,因恐惧带来的微弱颤抖将一直伴随着我,我也知道它将一生伴随着,甚至可能在我走进坟墓之后也不会停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没有根据的胡言乱语能让我感到恐惧,何况本就是无神论者的我对这一切一直是嗤之以鼻的。
鞭炮声停了,王医生拍了拍我肩膀,然后朝门口努了努嘴示意我们出去聊聊。
屋外的火药味似乎比屋内浓了一个数量级,我忍不住咳了一下嗽,王医生也把右手食指放到鼻子下面吸了吸鼻子。
“这背后有古怪。”王医生说,他面露忧虑,似乎知道了背后的真相。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喉咙竟然结巴了一下,我试图压抑这莫名而来的恐惧。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猜测。”他看了看我,眼睛周围的皱纹似乎加剧了他的悲哀,“我觉得非常害怕,而且我知道我非常害怕。”
其实我也非常害怕,但我还是问:“那有什么关系?”
“我9岁的时候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感觉,那阵我在一个我们村后山的黄葛树下呆了一个晚上。”王医生回忆起来,脸上的恐惧一览无余,“我连自己的呼吸都怕。后来是我爸帮我背回去过了好久才好了。”
“也……也就是说,”我又结巴了,“必须把这些孩子带离这里才行。”
王医生点点头。
“但是我们还没看其他得病的孩子,要是不是呢?”
“不是?”王医生环顾了一下左右,“你不感到害怕吗?”
他看得出来,我很恐惧。
“就这么办。”王医生说。
我们走进屋里,肥胖的母亲紧紧地抱着女儿,一脸恐慌;看得出来,她女儿的故事似乎有某种让人恐惧的魔力,即使那故事只有点头摇头所透露的一点信息,也足以让听闻的人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我不禁想如果这个小女孩能够用语言将她所见到的内容描述出来,那又会是怎样的景象?我不敢细想,那只会加剧我的恐惧。
王医生把血压仪收入诊疗箱,等朱队长回来,我们要告诉他将患病的儿童带离村子。
“原来有9个,有一家已经带走了,没听说有效果。”朱队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们,是因为我们难以掩盖的恐惧吗?“再说了,这算哪门医法?”显然,相信科学的朱队长对我们有些不满。
如果说我们感到了莫名而来的恐惧他会相信吗?
“我们发现,”王医生开始说话了,我感觉他编了一个理由,“村子里存在某种不适合十岁以下儿童的气体,会导致小孩子精神失常。”
“有气体?”朱队长后面是他带回来的刘淑芬的男人,他一身烟味焦急地问“我们要搬到哪里去?”
“远一点好。”王医生说。
“啥子气体?”朱队长问。
“这个还要等回去化验。”
“但是我们能带到那里去嘛!”朱队长很是焦虑,“我们走下一家去看看,多看看再说。”
我们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跟着他去看一个名叫小强的7岁男童。小强的症状基本上和小敏一样,只是他没有把自己完全裹进被子里,却也用了黑色的蚊帐把自己围了起来。
大概朱队长已经通知过了,小男孩的一家人都在家,有他的爷爷、妈妈和爸爸,还有一个14岁的哥哥,刚上八年级,这几天请了假。
我问王医生我们是不是应该继续提问,王医生说知道得越多就越恐惧。
我又问:“那你以前经历了什么?”
王医生面露惊惧,“我不记得了。”又摇了摇头。
我还是决定问一问。便故技重施,和小强的父亲一起坐进了蚊帐中。在自认为建立了基本的安全感之后问他“告诉医生叔叔,你看到了怪物吗?”
小强的反应几乎和小敏一样,在一阵恐惧之后点了点头。男孩儿的父亲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它很大吗?”
点头。
“告诉叔叔,不要怕,”我决定问一个新问题:“它眼睛也很大吗?”
小男孩一下抱住自己的父亲,胆怯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父亲也谨慎地向四周张望。
“告诉叔叔,它有很多眼睛吗?”我感到口干舌燥。
小强表现得更加恐惧了,他又点了点头。而就在他点头的瞬间,我似乎感到无数双燃着火焰的眼睛正在天空注视着我,我完全无法隐藏,被完全看透,似乎马上就会在这些注视中焚烧起来,化成灰烬。
我冲出蚊帐,一身冷汗,战栗不止。
“我不敢想象那到底是什么怪物。”我战栗地说着,不敢想象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我的心里已经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足以摧毁人类一切尊严的阴影——那是一团似乎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暗红色,无边无尽来去无踪的黑色烟雾在那片背景里浮动,而在这其中,甚至在我眼前,有无数双大大小小燃着火焰的眼睛在注视着你。光是在脑里回响这一场景就能让人恐惧到惊出一生冷汗,而我也感觉到这一场景将永远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折磨我的一生,但我却不能向任何人诉说。
“我知道。”王医生点点头,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我们找到朱队长,还是建议让这些患病的孩子先搬离这里。
“可不可以先到医院住一阵?”朱队长说着,面露难色。“村里人都说是中了邪,医院肯定不行。”
是的,医院不可能允许这些三教九流的邪术。
“即使中了邪,这些骗人的道士巫婆恐怕也没什么用。”王医生说,用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但深秋的天气其实并不热。
朱队长似乎深以为然,他点了点头。“但我却说不动他们。”这才是最大的困难的吧。
“这样,我回去开个文件,拿着这个文件你就跟他们讲,住院一定能治好,治不好找我。”王医生说。
我在一旁琢磨着,开始感到窒息,想要急切地逃离此地,我甚至向从诊疗箱拿出一支氯丙嗪给自己注射。
“走吧。”王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吓得我一惊。
谢绝了他们的午餐,我们逃离了垛子沟。
第二天,住院部腾出了一间大病房给这些孩子居住。但直到三天之后这些孩子才陆续开始说话。一周之后他们完全恢复了正常,也竟然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反倒焦虑的家长让他们感到惶恐。而我却已经不敢再去窥探任何有关于那神秘怪物的信息了。
检疫局派了一个消毒队对全村进行了消毒。这些小孩子回村后也没有出现复发的迹象。似乎真的是气体中毒吧?但那挥散不去的恐惧一直伴随着我,我也知道它也同样甚至更为严重地困扰着王医生。
那些让人恐惧的眼睛将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在夜里将我惊醒;即使在我学会了向上帝祈祷之后,那些恐惧也未曾有过丝毫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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